加入時間:2022-12-06 16:30 訪問量:3085 信息來源:
責(zé)任者:潘向黎著
索書號:I207.2/503
一、忠實于自己的感受,就是對歷史的突破。
最近讀了潘向黎的古詩詞隨筆《古典的春水》,發(fā)現(xiàn)其詩評中思想及理論上的一些認(rèn)同,很多受顧隨先生的影響,隨后我又找來顧隨先生的《中國古典詩詞感發(fā)》及《蘇辛詞說》,迫不及待的打開,立刻就有深入曲徑通幽被引導(dǎo)登堂入室的感覺。顧隨先生博通經(jīng)籍,懷瑾握瑜,令我大有捧讀恨晚之憾,放下大作不禁感慨:“郊田之外未始無春”,是我這個洞居者“未知之也”。
清代學(xué)者王國維說:“有境界者則自成高格?!薄案瘛奔慈烁瘢浒叛?,尊嚴(yán),品質(zhì),心靈的清濁。好的作品只有高格的作者才能賦予其流芳千古的能力,這個“格”字閃耀著生命的光輝,照耀著腳下的道路。曾經(jīng)讀過很多詩,也體味過很多詩詞賞析,“氣格自高”的詩人或評論家,都擁有自己穩(wěn)定的美學(xué)空間及鮮明的辨識度。所以忠實于內(nèi)心的感受,就是對歷史的最大突破。
潘向黎喜歡辛棄疾,在她的古詩詞十二講中多次提到辛棄疾,潘向黎擷取的偏感性有溫度,辛棄疾在潘向黎眼里是位大英雄,是主體意識最強的。潘在文中拿蘇軾與辛棄疾作區(qū)別,蘇東坡似乎成了一個活在現(xiàn)實閱讀者心里一個標(biāo)桿。潘說辛稼軒和蘇東坡都偉大,但蘇軾是文人,他的本色是風(fēng)雅太守,曠達之士,而辛棄疾是真正的英雄,是行動派,是有力量有謀略有膽識的統(tǒng)帥之才,他無處施展的雄才大略讓其有揾不盡的“英雄淚”,甚至在潘向黎的認(rèn)識里,辛稼軒就是與諸葛亮比肩的大英雄,其英雄意志和自我意識如巍峨山峰,撐天拄地,又如萬丈飛瀑,霞光泠泠。在《水龍吟》《南鄉(xiāng)子》《永遇樂》中,潘向黎帶著讀者看到了天地之間,時間的曠野上,一個“旌旗擁萬夫”的硬漢,慷慨悲涼又不可一世地走著,至今還在走……激昂的情緒中,是稼軒在走,還是潘向黎在走呢?
這就是詩詞給予我們的萬象之象,一個辛棄疾由于書寫者“格”之高標(biāo),走向我們的那個人也瞬間高揚著頭,以極其不同又頗具神似的個體走進我們的視野。仁者見仁,哪一個辛棄疾都是有躍然紙上的理由的,哪一個辛棄疾都是讓后人敬仰的。顧隨的辛棄疾、葉嘉瑩的辛棄疾、王國維的辛棄疾、蔣勛的辛棄疾,每一個辛棄疾的出現(xiàn)無不是賞析者心靈與精神再造的神話輸出。只要忠實于自己的獨特感受,都是對歷史的尊重與突破。畢竟現(xiàn)代社會對古典詩詞的賞玩終究是服務(wù)于今人的審美與情感。
當(dāng)然,賞析古詩詞不能太表面化,也不可以因深入而離譜。好文章是有核的,核也是“格”,對作品探索有其固定的東西,比如江弱水談到辛棄疾,說其“心里有事,他放不下”,潘向黎也說“他死心眼,撞了南墻不回頭”,這也共同揭示辛棄疾性格“到死心如鐵”的抗金決心,這是辛棄疾一生傳奇的主線。顧隨也說稼軒“頗似魏武帝老曹”“稼軒無論政治、軍事、文學(xué)皆可觀,在詞史上是有數(shù)人物”,這也肯定了辛棄疾文字有血有肉,很多作品有沙場鐵血與英雄失意的交織。也許正是這樣的多重性格,太完美的稼軒才讓顧隨先生笑話那些把詞分為豪放與婉約的人多事,你說辛棄疾的《江城子·和陳仁和韻》是豪放還是婉約?稼軒境界早已是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境界。潘向黎從諸多方面對辛棄疾進行了肯定,從人品到詩品,她融入自己真實的情感,使辛棄疾的精神線脈在時空中拉長,令讀者受益匪淺。
二、由詩詞精神原型向詩詞精神方向飛躍
于是,再重新捧起潘向黎的《古典的春水》,我想從她對古詩詞的十二講,分毫析厘地來探索她的“格”。
古典詩詞具有寬廣的想象視野和表達空間,其穿越性是超出時空的。因其具有音樂美,所以既可氣勢磅礴,包容宇宙吞吐日月,也可以行云流水花前月下。因其又具有建筑美,所以既有線條又有色彩,既有蒼嶺之石又有意境夢幻。
文本既是詩評詩賞析,又是對逝去生命進行的一次從容回顧,借古典的一江水慰藉生命中的一切缺憾,“愁”輕“悟”重,把文化名人多重身份的實與虛、輕與重放在歷史長河中,提出了“潘氏”論析。
行文中有智慧,有思考,更有探索,從這重意義上來講,文本又不是單純的詩詞賞析,而是借詩詞向更深的人生哲理傾向,是一本由詩詞精神原型向詩詞精神方向大膽探索的書。
文本從人文精神角度看唐宋詩詞,從自己的經(jīng)驗世界達通大千世界,生命之協(xié)調(diào)、生命之運轉(zhuǎn)、生命之安頓,通通重起輕落,落點于才情、悼古、閑愁、寂寞、頑艷,缺憾、剛?cè)岬燃毼?,拉眾多詩詞入列,在縱向與橫向的挖掘與對比中,將人生與藝術(shù)合二為一,化藝術(shù)境界為精神境界。這樣,所有的詩詞又成了個體詩歌對人生的專屬感悟,甚至讓我以為,這是為中年人生的專屬定制。
從精神原型向精神方向遷移與飛躍,帶給讀者最終的精神指引,是潘向黎對此書最大的貢獻。從序言中談對杜甫認(rèn)識的改變,是一個生命體不斷修行的過程,是一個由“薔薇色夢幻的少女”到感受人生五味雜陳之后的了悟,才明白“杜甫的詩不動聲色的埋伏在中年里等我,等我風(fēng)塵仆仆的進入中年,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來的那一天”。
文本中提到李白、杜甫,孟浩然,劉禹錫、蘇東坡、杜牧、辛棄疾、陸游、張繼……也提到顧隨、葉嘉瑩、駱玉明、繆鉞、潘旭瀾、汪曾祺……在詩詞家與詩評家交互精彩的碰撞中,潘向黎把濺起的浪花用雙手接住,并把它們緩緩放進了讀者心靈之渠里。水到渠成,令讀者輕松地齋心滌濾。這是三方匯聚的功效,也是潘向黎自身具備的能力。
中國古典詩歌所表現(xiàn)出的親情意識,鄉(xiāng)關(guān)意識,愛情意識是幾千年來長詠不衰的情感資源,中國古代哲人,憑借時間領(lǐng)略生命存在的感悟,在時光無限與人生有限的強烈撞擊中,一支極其敏感深細的觸角,深深探入生命的底蘊,產(chǎn)生了揮之不去的濃情深意。
今人讀古詩詞,從中我們讀什么,潘向黎認(rèn)為情深大于才大。“未成曲調(diào)先有情”,文章的好壞,技巧其次,首當(dāng)其沖是真情,文章需要躍動的生命曲線彰顯生的歡愉,如果是一條僵硬的直線和心電圖監(jiān)視儀上宣告死亡的黑色宣判又有什么區(qū)別呢?
玄奘在西天見一東土扇子而生病,辛棄疾在軍營喝醉時挑燈看劍,杜甫誤聽李白死去的傳言“同聲一哭”……“情之至者文亦至”,情深,流暢是澎湃,冷澀是沉郁,凌亂是頓挫,半含半露成了若悲若諷。
潘向黎既帶讀者賞詩又超出詩的樊籬,她對詩詞的體驗,針對唐宋兩個古典文學(xué)高峰總結(jié),唐人多情,唐詩比宋詩高;宋人作詞有感覺和感情,自然宋詞是真格。這也給許多提筆就寫文作詩的人提了個醒,那些靈府枯貧,感情不足的詩文必定如枯樹沐風(fēng),舞不出靈動的生命。
胡曉明說,凡一種思想體系,即有一種終極關(guān)懷,“它已向內(nèi)用力為特質(zhì),以自足充實的心靈歸持為特質(zhì),有此一種自足,則功名、利祿、聲色、犬馬皆為異己之物;有此一種自足、則毀譽、榮辱、窮達、吉兇,皆為長空中一點浮云過目?!?/span>
潘向黎對詩詞的理解是從滄海遺珠中截取光澤的,她一方面告訴我們,從詩中讀真情、真實、獨立、閑愁、甚至殘缺美,另一方面,最重要的是她還原生命的本色,她沒有告訴讀者該摒棄什么,而是以積極的心態(tài)從詩詞的賞析中告訴我們應(yīng)該吸收什么,例如說到懷古詩,他說懷古詩是“被擊中的傷口上開出來的花”,里面出現(xiàn)孟浩然、陳子昂、劉禹錫等,面對人在巨大時空中的孤單和傷懷,他沒有單個地看個人憂患,而是常常把詩人們放在一起加以比較,讀詩賞義的對比中看到這一類詩人思維人格的層層拔高?!敖?jīng)古來今,上天下地,既看到普遍的、共同的寫全人類之事”,也看到了“自己自在其內(nèi)”,“自在其內(nèi)”的豐盈心靈的感覺才是獨一無二的。
讀古典詩詞,繞不過“愁”字,潘向黎也寫“生命意識與無名哀愁”,她有意識地含英咀華,品啜出真摯與溫和,而不是無奈與傷感。人生的局限、生命的缺憾永在,心中的愁也必定長存。張繼有客舟孤苦之愁、馮延巳有韶華易逝之愁、晏殊有無可奈何之愁、秦觀有酒醒若失之愁、賀鑄有梅雨連綿之愁、柳永有奉旨填詞之愁、李清照有載不動的愁……潘向黎把這些“愁”都掬到她的“春水”中,把這些愁分為7個等級,在她的解讀中,“新愁、輕愁、閑愁、清愁”都是高級的精神活動,“與感情的豐富、感知的敏銳、內(nèi)心的獨立、個體生命的覺悟相伴相生”,這對于敏感而孤獨的人不是最大的精神安慰嗎?
“靈魂里沒有慌亂,心里沒有刺痛,安靜地看見整個世界,發(fā)現(xiàn)世界遼闊,安靜,蘊含著生機、美、神秘的啟示。但依然惘悵,依然哀愁,這便是閑愁是輕愁”。原來那些輕愁與閑愁,雅致而含蓄,靜謐卻深刻,豐富又遠離塵囂,帶給人向上的輕靈與向下的沉靜,這是一縷帶有詩性幽芬的愁意。潘向黎的引導(dǎo)給予精神一個方向,它令“孤獨而自由”的心靈,體會到天地靜美而勿需多言。這是以人道,人生,人性、人格為本位一體的價值意象,與中國傳統(tǒng)思想之信念相通。
“胸中不患不開闊,氣象不患不和平”,蘇東坡能在世俗精神中化解悲憤,柳宗元能在隨世而發(fā)中令剛建人格挺立,是詩人“格”的凝聚,也是詩評家“氣”的運化。